采访手记:
《上海女人》是《夹边沟记事》中的第一篇,2003年,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第四届“中国小说排行榜”火热出炉,作者杨显惠因该文获取短篇小说奖而赢得了一辆夏利轿车,看到的人说,杨老师的白色夏利是被他女儿开走的。
那一年,格外地想见杨老师,读过《上海女人》之后就难以抑制要见杨老师的冲动。杨老师出生在兰州,可是我们非常荣幸地称他为“塘沽作家”,因为直到今天的二十多年以来,杨老师一直是生活在塘沽、生活在滨海的。很难说,滨海给过他什么,然而他一定给过滨海很多,诸多自豪与荣誉暂且不说,单是那些被文学“烧”得东撞西撞的晚辈们就曾经得到过他太多的影响与指点。
到杨老师家的时候,他正在看 NBA的电视比赛,倒了一杯水给我,就继续盯着银屏上不断跳跃着的外国人了,然后,燃了一支烟,用西北腔的普通话说 “我最爱看篮球比赛了”。那时候,你根本无法想象身边坐着的是当代中国的著名作家,烟丝燃过的味道如此浓重,气息是那么温厚。
关于饥饿与死亡的真实叙述
夹边沟,甘肃酒泉境内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多年来,默默无闻,不为人知。
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这里关押了甘肃省近三千名右派。在天寒地冻的沙漠中,他们与世隔绝,终日劳作,并且经历了罕见的大饥荒,几乎吃尽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后被活活饿死——三年时间里,饿死的右派数以千计。
这是一段听来让人惊骇、让人撕心裂肺的历史。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它就像荒漠中的一具尸骨,被丢弃,被掩盖,一直掩盖了40年。
有多少事件埋葬在万丈深渊的历史暗角,我们永不知晓,有多少冰雪背后的哭泣引人深思。解冻、解禁、解密、解构……杨显惠,这个不修边幅、笨头笨脑的甘肃大汉,自己搭上路费,历尽千辛万苦,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使中国西北的劳改营——夹边沟这段尘封四十年的历史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几千名卑微的小人物的命运,令人悲愤,那上百名右派关于饥饿与死亡的回忆,让人惊叹、呕吐、流泪、失眠!历史的真相渐露峥嵘。
2000年,作家杨显惠连续发表20多篇记实作品,一举揭开夹边沟事件真相,顷刻在甘肃省乃至全国引起强烈震动。
使命、良知与信念
1965年,19岁的杨显惠离开兰州,奔赴千里之外的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他被分配到十一师第六团四连小宛农场,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兵团战友们全天候地开荒修渠、引水灌溉。
小宛农场除了很多和他一样的青年学生之外,还有一些从别处转移过来的右派。他们在解除劳动教养之后,不准回家,安置在农场里继续劳动。就是在和他们的闲谈中,杨显惠听到了“夹边沟”这三个字。
在20世纪60年代,这样的闲谈首先是神秘而私下的,只能是三言两语,杨显惠知道的只能是梗概:
就在五年前,也是在酒泉境内,有一个劳改农场,名叫夹边沟,三千多名右派,大面积地死亡,死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死得很惨……
一下子,杨显惠牢牢记住了“夹边沟”。
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学日显边缘化,中国的作家们整体进入一个调整期,有人沉寂了,有人转入商业化写作,还有人沉醉于描摩世俗生活,笃信文以载道的杨显惠也面临抉择。 这个时候,“夹边沟”从心底深处顽强地冒了出来。
从1997年开始,年过半百的杨显惠重返河西走廊,寻访40年前落难于夹边沟的右派群体。在陇东的黄土高原中穿行,在河西的戈壁荒滩中寻找,整整三年,他竟然寻访到了一百多位当事人。
在哭泣和泪水中,昔日的右派、如今的老人们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年月之中,一次次生生地揭开伤疤,追述一个个受尽折磨死里逃生的故事。每当此时,杨显惠也屡屡无法自持,只能请求老人暂时停下来,让他走到院子里,擦一擦眼泪。
1999年,杨显惠开始写作“告别夹边沟”系列。2000年,上海文学连续发表12篇,远在千里之外,夹边沟右派的后人们传阅着每一篇,奔走相告。
采访后记:
杨老师的烟瘾很大,一根接着一根,然而都是慢慢的、缓缓的吸,眉宇之间又有很深很深的川字痕,印证着他久久思考的生存方式。回忆起自己的写作经历,杨老师说,如果把创作的心血花来做木工,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木匠。然而,作家毕竟不是工匠,翻看杨显惠
的作品,似乎被引领着去完成一次由物质层面跃至精神层面的艰苦探索,一页页掀开并直抵那多元而复杂的人性。而这一切,无不源于杨显惠刻骨铭心的体验、成熟的文学理念、作家的良知及其高贵悲悯的心灵。
初接触起来,杨老师那么普通,只是一个喜欢吸着烟看 NBA的长者,如果能够与他对话,或者被他牵引,那么,越是走近便越感触动与震撼。 (文/小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