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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予:滨海故事

    编辑部把采访林默予的任务交给了我,让我激动了好久。从小就有一种崇拜电影明星的情结,五十年过后,重新触摸,仍然那么冲动和浪漫。我是第一次和一位令人崇仰
的老一辈电影艺术家面对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倾听这位慈祥的老人的讲述,甚至事先都没有能够拟出一个条理性的采访提纲。后来就索性抛开提纲,就算是对老人做一次
没有主题的拜访吧。
    说是没有主题,其实还是有一个基本的采访框架。在这之前,很多媒体已经报道过这位因为在电影《红楼梦》饰演贾母而获得该年度的“金鸡奖”和“百花奖”最佳女配
角奖的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家的艺术生涯,记者们的采访视野已经涵盖了林默予老人从艺的每一个历程,现在采访,再去重复那些情节和定评,似乎 没有什么新意,所以我给这次采访确定的框架就是“不再重复这些故事”。
    的确不必重复,因为林默予老人每一天都在开始着自己的新生活。

林默予:滨海故事

    2006年 6月14日下午,我和我的同事魏巍按约定的时间走进林默予老人在泰达国际养老院的生活空间。就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当林默予老人正迎候在门口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是82岁的高龄,慈祥,矍铄,神采奕奕。我的脑海中在迅速地切换镜头,将眼前的形象和电影《红楼梦》中的贾母,和电影《知音》中的蔡锷的母亲,和电影《春雨潇潇》中的诗人许朗,和电影《法庭内外》中的柳主任,和电影《寒夜》中的汪文萱的母亲,和《红楼二尤》中的尤二姐,和电视连续剧《李宗仁归来》中的郭德洁女士,和电视连续剧《康熙微服私访》中的孝庄皇太后,和电视连续剧《金融家》中的祝老太太等联系起来,形象是那样相似,但是又那样迥异,就是这瞬间感受,让我体会到一位电影表演艺术家那厚重
的才华。
    我们采访的话题就从滨海新区开始。太阳的光华沁进客厅,窗外泰丰公园郁郁葱葱的绿色也映进了客厅,室内清新宜人。
    林默予老人的讲述亲切,深情。

    到滨海之前,我喜欢住在杭州,上海杭州那边亲戚朋友比较多,杭州有个福利中心,也是老年公寓,那里很美,湖光山色,小桥流水。那里刚建设起来,还很少有人住。我们接到邀请去参观,当时正好谢晋在那里拍《鸦片战争》电影,剧组就住在这个老年公寓,亲情、友情、乡情融在一起,我们就在那里住下了,2001到2002的时候,我们每年都去那儿,四月五月住两个月。江南水乡的情境,在秀丽中也常常会让我回想起童年的影像。几十年的历练,尤其是参加革命后的风风雨雨,使我早已经不再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辛苦和坎坷牵动,但是,当晚年的平和与幸福充实在每一天里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要回味曾经的酸甜苦辣,感慨今天这个时代的美好。
    2003年春天,我第一次到滨海新区,就被这里吸引住了。泰达国际养老院的生活环境和自然环境都充满着魅力,我觉得这里才是最适宜我安度晚年的地方。人都说中国的北方粗犷,苍凉,但是滨海新区一点都不那样,绿色泰达,名副其实,这里不仅洋溢着天高地广的阳刚之美,而且同样流露着江南水乡细腻的风韵。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北方度过的,我的艺术生命深深地根植于这里,所以我最终还是把晚年生活选择在这里。开始的时候我们到这里是短住,后来老伴去世了,他走了以后我就长期住在这里了。
    天津有我割不断的历史情结。上世纪三十 年代初,我父亲离开淮阴到天津一家律师事务
所做了一名职员,我和母亲也跟着住到天津,当时家就在东亚医院旁边维斯理教堂对面的竹荫里14号,靠近绿牌电车道即现在的滨江道。就是在天津的这个时候,我在家旁边的圣公小学正式上学读了半年书,这是我正式的学历。接着父亲就失业了,我们又回到了淮阴。1937年元旦那天,母亲和我又把父亲送上了北去天津的火车,想不到这次送别,竟成了生离死别。 “七七事变”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信来。那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最艰难的一段生活。1942年,我到天津公演,借机会找到父亲住的律师事务所,那里已成了一片毁于战火的废墟。很可能,父亲是丧命于日本的轰炸之下了。
    从这以后的那一段艰苦时光,我和母亲又回到了江南,在颠沛流离的经历中,我曾经有过很多帮助过我的朋友,后来遇到了上官云珠,于是我走进银幕,走上了舞台,那一年,我十八岁。
    第二次与天津结缘是1945年春天,日本投降前夕,我和周楚在北京公演《北京人》被抓进日本宪兵队,几经营救,我和周楚先后获释。就是那时候,我们决定结婚。当时我母亲住在北京,周楚家在天津,婚礼得在天津举行,因此,把我母亲接到天津,在皇宫饭店租了间房子临时住下,就算是我的娘家了。我们的婚礼非常特别。我母亲信奉基督教,按教规,婚礼应在教堂举行,而周楚的母亲信佛教,要我们在家里拜堂成亲,我和周楚为了让两位老人都满意,就决定先到教堂由牧师主持婚礼,然后到周家拜堂成亲,这样,我们举行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
    全国解放的时候,我们正在天津,组织剧团进行演出。1950年,正赶上第一次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当时主管天津文艺工作的阿英(就是钱杏邨)热情邀请我们参加了会议。阿英非常希望我们留在天津创办艺术剧院,但当时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已经派人与我们联系,希望我们去总政,当我们征求阿英同志意见时,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支持我们参军。这个时候,我们才离开天津去了北京。

    对往事的回忆,让林默予老人的神情浮现出令人感动的凝重。在午后的阳光里,老人将自己对生活的追忆和理解梳理成一串闪光的轨迹,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听着林老那些曲折的经历,心潮亦随之激荡起伏。殊不知辉煌的艺术人生的后面,还有着诸多苦难令人惊心动魄。
    1963年,就在“阶级斗争”风云滚滚的当儿,林默予老师和周楚老师都参加了《千万不要忘记》的演出。那年在政协礼堂举办的规模宏大的文艺界内部迎春联欢文艺晚会上,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娱乐气氛中,大家提议让导演们即兴表演一段《千万不要忘记》中的情节。于是欧阳山尊、周楚等几位导演登台献艺,其中有一个孙子挨爷爷打的表演,在现场那个激情洋溢的氛围中,表演很夸张、滑稽,大家眼泪都笑出来了。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件事竟被当作了“阶级斗争”的动向,被写进中央的“两个批示中”,遭到批判。林默予老人说,自那以后,直到“文革”后将近十五年里,就没有一次痛痛快快、毫无顾忌的文艺晚会了。听着老人的讲述,当年肃杀的极左恐怖再一次让我感到了飒飒的寒意。
1966年底,北京已经很乱了。林默予老师和周楚、蓝马从搞“四清”的农村被调回单位,不久就被隔离审查了,不让回家,不让见子女。就在林老和周老被隔离审查期间,先是他们的小儿子剑平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林老被允许回家为儿子准备行装,她给儿子缝了被子、褥子,买了日用品,送上去云南的火车,就又被看管起来。林老的大儿子剑生是最后离家的,林老在回忆这一段经历时说,儿子走得我好揪心啊!他患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后出院不久,已经退学,户口在街道上,根据他的身体情况和 “父母身边可留一个子女”的政策,本来他是可以不去兵团的,但总政话剧团的造反派还是强行把他下放到黑龙江。剑生走,林老最痛心,他大病尚未痊愈,母子分别,大有生离死别之感。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儿子怕妈妈伤心,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下的车棚子里哭了半夜,而林老在家里也哭了半夜。
    母爱的牵挂真是无微不至,但是在那个冷酷的年代只能以悲剧的演绎感天动地。第二天,当剑生羸弱的身影在母亲的眼前消失,随着同学去了火车站之后,林老突然意识到东北的冰天雪地可能给剑生带来的伤害,于是就拿了一件棉衣送到北京车站,可赶到北京站才知道去兵团的列车在永定门火车站,她急坏了,赶紧叫了一辆三轮车,往永定门火车站赶。到了永定门车站,站台上送人的加上学生,到处是人,上哪儿找儿子去?这位母亲像发了疯似的喊着:“剑生!剑生!妈妈来送你来了……”没人答应,她开始冷静下来,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找着,喊着,终于,在一个车厢窗口,剑生看见了我,他喊:“妈妈,我在这儿!”赶紧跑下车来,母子抱头痛哭。
    车开走了,林老的心也被带走了,呆呆的目光中,除了两条乌黑的铁轨,什么都不再看得见。
    林老对我们说,她回到家里,望着墙上一张中国大地图,像一只大公鸡,大女儿去了西藏,在鸡屁股上,二女儿去了新疆,在鸡尾巴上,小儿子去了云南,在鸡爪子上,现在,大儿子又去了黑龙江,在鸡头上。有相当一段时间,她不敢看这张地图,一看见这张地图,就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流眼泪。那是个什么年月啊!
    林默予老师在讲到这段经历的时候,有好几次说不下去了。林老的母爱和那个残酷的年月中人性的惨痛让我和我的同事受到了深深地震撼。林默予老师平复着澎湃的思绪,凝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苍翠园林,动情地说,我不愿意回忆那一段岁月,但是我更不愿意人们忘掉那个岁月或者粉饰那个岁月,和那个时代更加不幸的人相比,我们现在要珍惜难得的幸运,我们的最大幸运是活着,活着享受到了生活的光明。
    的确,林默予老师后来被流放的岁月愈加留下了累累伤痕,可这些经历已经不再让这位屡遭坎坷的艺术家洒泪,苦难磨练中的军人,即使在后来被变相专政的时光里,也在用刚强和乐观面对风风雨雨,例如她与周楚赶着牛车去火车站接千里迢迢来农场看望父母的女儿女婿时,不也在风趣地说“咱们这是软席牛车”吗?
    坚强的人是摧不垮的。当几年后云开雾散拨乱反正,林默予老师重新走进荧屏走进更宏伟的艺术事业走上中国电影奖台的时候,这位走过了三十年代走过了四十年代又走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乃至于以不减当年的激情活跃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中国影坛上的老艺术家,用自己的建树宣告着: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美!

    在我们的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林老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是他的大儿子剑生踏遍五洲四海的艺术摄影集。林老告诉我,他的剑生现在正在做世界遗产的艺术摄影,前不久还到泰达来看望她,并且应邀为开保文联做了一次摄影艺术讲座。
    母爱是深沉的,永恒的,林默予老师对自己的艺术成就非常淡泊,而对儿子的艺术成果却是那样由衷地珍爱,这让我一下子又听到了四十年前永定门火车站上母亲对儿子的呼唤,感悟出母爱的深层内涵……
    是的,在人世间,还有比母爱更伟大的吗?